沈宛霄

# 满月

我叫满月。

我爹是个没什么文化的人,祖上三代贫农,成婚后妻数载未育,好不容易十月怀胎,却生下个丫头片子。我爹哀叹着给我办了满月,当时家里无钱,草草邀几位亲朋来坐坐,各人说几句恭维话便完。

满月宴上,我爹冥思苦想,结果一抬头看见自家残破的屋顶上一轮又白又大的月亮,突然有了灵感,我故得名。我爹自诩一语双关,既有俗趣也有雅趣,我想当时那群啃着我家大饼的破落亲朋定是漂亮话说了不少,以至于我爹到现在提起这事还红光满面扬扬得意,深以为这是他毕生最大杰作之一。

当然,他还做了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以至于在不惑之年半路暴发,成为夏城最大的巨富。当他在多年前带着妻儿老母住在那间四面漏风的破草庐里时,可能想到以后?

可惜我娘福薄,我六岁时就大去了,不然我定将这事与她说道说道,并坚定不移地告诉她:好人是有好报的。但,仅限于好人行善的对象也是个大好人,而且是个极有钱或权的大好人,然后他才能得到好报。这样的几率很小,想想,有钱有权势的人怎样能沦落到落魄潦倒的境界又正好被你搭救?路边救人?那大多是乞丐,靠不住的。所以,这样一件事落到了我爹头上,实乃百年一遇的狗屎运,不枉祖母还未大去时常带着我们一家去拜佛,把一周的吃用钱均奉送给村头小寺里那些破败的神佛像和嘴上油光光的和尚。但是有件事令我很困惑——为什么好报却报到了我爹的身上呢?

事情要从我八岁那年的初夏说起。

彼时祖母刚走不久,娘已走了两年。我爹没有续弦,不是他不想,而是家里实在潦倒,连只母老鼠都不愿在我家的破房子里打洞。祖母走了,我爹好容易才四处借了些钱,草草埋了她。那段日子几乎总是吃不饱的,爹也是粗声恶气的。

我明白,爹是想有个儿子。女儿是赔钱货,嫁了人就是泼出去的水,儿子是宝贝,肩负承继香火的重任。我爹年近四十,眼看着后半生发家无望,生子无望,如何不着急愤恨?我虽也着急上火,可自己又无法变成个男孩。既怎样也无法解忧,那便不忧,这一向是我的人生准则。说得好听是乐观豁达,说得不好听就是缺心眼。

托它的福,我的前半生活得没心没肺不拘小节,萝卜与人参吃起来一般味道,睡在天蚕丝的被单上还偶尔想念以前硬邦邦的木板床。

转圜回正题罢。我初满八岁的那年夏天,很是湿热。天空阴晴不定,上一秒还宁静晴朗得要命,下一秒就乌云密布。我爹作为一个比朝九晚五还兢兢业业的农民,觉得很烦恼。我们这个家毕竟只有两口人,吃用倒是不愁了,可我爹总是贪心不足,我知道,他想经商。

虽说经商容易赔本,但如果稳定下来也是能赚些钱的。爹常常眼红村东的卢家,卢家三个儿子皆为商贾,大儿子已是夏城里一家小有名气饭铺的老板了。眼看着他们的家底从祖上比爹家还败落到现在的日渐殷实富足,怎能叫人不心动?我爹身体偏瘦,没有别人强壮,每天死命的累也经不住的啊。为了防止成为孤儿遭人鱼肉,当时八岁的我大力支持了爹的想法,给予他精神上的疏解和开导,并在以后十几年的日子里不断提醒我爹要学会知恩图报。而那劝服他从商以至于成就日后辉煌的慧眼识珠的大恩人——当然是不才在下区区我啦。

一个下着阴雨的傍晚,爹照例去田里守着,我待在屋里玩泥巴。不时有雨点透过破屋顶砸在我头上,很快发丝便被天雨润湿了,我怒极,很想骂娘,却又不知骂谁的娘。

就是那个时候,爹回来了,当时天色尚未黑尽。我还没来得及发问,就瞪大了眼睛。爹背着一个眼睛紧闭的少年,后面还跟着一个女人。我盯住了那个少年背后濡湿白衣的一片血污。疑问什么的都顾不上了,我急忙拿了一件爹的衣服披在他身上,又冒着雨飞奔到村另一边唯一的药铺拿止血的草药。

回来的时候,屋内烛光微弱,照亮或站或坐各人的面容。站着的是我爹,皱着眉。女人坐在我平时睡的草席上,轻轻抽泣着说些什么。少年已经醒了,抱膝坐在木板床上,很守礼地不参与成人的谈话,一双眼睛淡淡朝我看来。

我捧着那堆草药,愣在原地。还未识过字的我,却忽地福至心灵地想起天人之姿一类的词。

女人的话断续地传入耳朵。

渐渐我听懂了,原来是她与那少年是母子,遭仇家追杀沦落此地,少年为了护持母亲不慎受伤,想要在我家借宿几晚。

我爹此人虽诸多陋习,总算脑子灵光,人也不坏,一面见那母子俩衣衫华丽,一面虽怕惹祸上身但到底尚存善心,便一口应下。

若干年后,我每每想起此事,就坚定了自己要做好人的决心。

我家唯一的床榻本想让给负伤的少年,他抵死不从,于是给了女人。我和爹打地铺,一人在房屋一边,少年裹着厚厚的外衣在中间躺下,黑暗里一双眼眸亮如辰星。

我在黑暗里咬紧下唇偷偷看着他,看着月光透过残破的屋顶洒落在他凝定面容上,听着他匀净的呼吸声,觉得十分美好。

当时我八岁,生活毫无指望,注定会与别的农家女一般平淡的长大,嫁个老实窝囊的庄稼汉,相夫教子,一辈子就过去了。

后来,我的天地掉了个个儿。

少年与女人住了十日后不辞而别,留下一封信,清隽字迹。当时我与爹爹都不识字,但我舍不得丢,便偷偷藏起来,每日睡觉时揣在怀中,用心口的温度将它焐热。

再过了个把月,竟有大老爷到了这穷陋房子,待我们父女恭敬有加,并捎来许多银子,道是贵人相赠,以谢雪中送炭之恩。

于是我爹从商,拿着一笔巨大的本钱,官场上有意无意的帮衬,再加上他自己的脑袋也转得快,短短四年时间,便成夏城最大的富商,家财万贯。

我十二岁时,千金小姐,锦衣华服。偶尔会想起少年,那日我从泥中抬起头来,看到他,眼眸紧闭,白衣像一大片招展的云,骤然扑入我眼中。想起曾经夜晚辗转反侧之时,不经意对上他明亮眼睛,目光却疏淡,冰冷得好像能封住人的心。

从一开始便是云泥之别。我乐观地想,泥也是有差别的嘛,我应该还算坨好泥,至于攀不攀得上云,也没有什么关系。

可十六岁那年,我的命运再次改变。命运这种东西真讨厌,我信它时它给我迎头痛击,我不信它时它却尽给我反着来,开始我追逐它,后来它追逐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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